这位英勇的日本外交官违抗政府,从纳粹大屠杀中拯救了数千名犹太难民。
1968年夏天,19岁的杉原伸生接到了一通来自以色列驻东京大使馆的意外电话。一位外交官正在寻找他的父亲杉原千亩。当时,杉原千亩正在莫斯科的一家贸易公司工作,趁着休假回日本探亲。在不久后的一次会面中,约书亚·尼什里拿出了一张纸:一张由老杉原在1940年担任日本驻立陶宛领事时签发的过境签证。正是这张签证,让尼什里和他的兄弟得以逃离欧洲,在二战期间那场夺走六百万犹太人生命的大屠杀中幸存下来。
1940年7月,一群犹太难民聚集在立陶宛城市考纳斯(当时英文称为Kovno)的杉原住所外,他们急切地想要逃离日益逼近的纳粹德国的威胁,尼什里便是其中一员。杉原选择做大多数其他外交官不会做的事:他违抗了本国政府的指令,签发了2000多张过境签证,授权持有者离开苏联占领下的立陶宛,并途经日本前往更远的地方寻求安全。
杉原从纳粹手中拯救的确切人数不得而知,但可能数以千计。他签发的一些签证被整个家庭使用,而另一些则根本没有被使用。近几十年来,杉原的战时行动得到了认可,但关于他英勇事迹的叙述却一直充斥着不准确和夸大的成分。如今,杉原的儿子伸生正在澄清事实。伸生出生于1949年,即二战结束四年后。
伸生说:“直到尼什里找到我,我才意识到我父亲做了什么,他对于犹太人民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人称他为‘英雄’——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
杉原于1900年1月1日出生于日本岐阜县。在他十几岁时,他的父亲将家中其他人迁往日本占领下的朝鲜,留下杉原独自完成学业。杉原的父亲本想让他成为一名医生,但他却故意考试不及格。父亲一怒之下,让他离家出走,这促使他在东京的一所大学报了名。
在校期间,杉原申请了由日本外务省资助的留学语言项目。1919年,他被派往中国东北地区的满洲哈尔滨,该地区对日本和苏俄都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他很快就精通俄语,并加入了外交使团。他在满洲度过了16年关键的成型岁月,期间娶了一位俄罗斯女子(后离异),并轻松地游走于这个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中国一隅的多国文化习俗之间。
历史学家、《日本外交官与犹太难民:二战困境》一书的作者帕梅拉·罗特纳·坂本说:“满洲是一个充满政治阴谋的大熔炉,来自许多不同国家的人们,有些是难民,有些在争夺经济和土地利益,有些则在争夺政治影响力。”
1931年日本入侵满洲并在1932年建立了一个名为伪满洲国的傀儡政府后,杉原帮助以极低的价格与苏联谈判购买了一个关键的铁路系统。但日本对中国的占领充满了暴行;杉原对日本士兵行为的不满使他请求调回东京。
回到日本后,杉原遇到了一位名叫菊池幸子的女子并与她结婚。他接到了前往莫斯科的新任务,但苏联人拒绝给他签证——他后来推测,这是对他曾在哈尔滨与流亡者互动以及在铁路谈判中扮演的角色的报复。于是,他在芬兰赫尔辛基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年,期间他的家庭因两个儿子弘树和千晓的出生而壮大。
杉原进入欧洲政坛之时,正值一个尤其危急的时刻,而日本不稳定的同盟关系更使局势变得复杂。纳粹的军事意图已昭然若揭,但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却迟迟不愿作出回应。1938年3月,德国军队进军奥地利,一年后又入侵了捷克斯洛伐克。
同样在1939年,德国与苏联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这实际上废除了阿道夫·希特勒政府早前达成的一项协议。1936年,德国和日本曾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该协定建立在双方对共产主义和西方大国的共同敌意之上。
这份后来居上的《德苏条约》为这对短暂的盟友瓜分波兰铺平了道路,此外还让苏联在当时的独立中立国——立陶宛、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获得了自由行动权。
纳粹确信不会遭到苏联的反对,于1939年9月1日入侵波兰,最终引发了英国和法国的宣战。苏联紧随其后,于9月17日从东部入侵波兰。
杉原后来在其家人提供的一份未出版的回忆录中回忆道:“纳粹士兵……对他们占领区居民的残暴行径与日俱增。”“他们在对待犹太人时所表现出的残忍,的确令我目不忍睹。”
大约在战争爆发的同时,杉原抵达了考纳斯的新岗位,他的第三个儿子春生于1940年4月在此出生。这个只有一个人的新领事馆为杉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以便他监视德国和苏联的动向并向东京汇报。1940年6月15日,苏联的坦克驶上了这座立陶宛城市的街头。
波兰被瓜分使犹太难民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他们被困在纳粹侵略的幽灵和苏联当局日益收紧的控制之间。许多人从波兰逃往立陶宛,立陶宛作为欧洲犹太文化的中心有着悠久的传统,拥有繁荣的犹太教堂、神学院和商业。到1941年,该国的犹太人口从战前估计的16万增加到约25万。
露西尔·谢普森沃尔·卡姆希在1999年的一次口述历史访谈中说:“人们试图离开,去某个地方,但没有特定的地方可去,因为要么是在俄国人统治下,要么是在德国人统治下,而战争就在两者之间。”她和姐姐逃到立陶宛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另一位逃离波兰的人是伯纳德·萨洛蒙,他后来获得了杉原签发的第299号签证。伯纳德的儿子里克·萨洛蒙说:“不幸的是,边境关闭时他还在那里,所以他不得不穿越铁丝网,并贿赂了边防警卫。”里克是伊利诺伊州大屠杀博物馆与教育中心的联合创始人兼董事会成员。和伸生一样,里克也是在成年后才了解到父亲的战时传奇经历。
到达立陶宛后,希望进一步逃离纳粹的犹太难民发现,自己被包括美国在内的严格移民配额所阻挡。占领该地的苏联人下令考纳斯的所有外国领事馆在8月25日前关闭。在这个紧张时期,大多数领事馆都不愿意理会那些日益绝望、寻求出路的犹太人的请求。
一个漏洞出现了:几名居住在立陶宛的荷兰裔犹太人联系了荷兰大使,大使授权其在考纳斯任命的领事扬·兹瓦滕代克在难民的护照上标注,称他们仅凭登陆许可便可进入属于荷兰的加勒比海岛屿库拉索岛。(兹瓦滕代克并非职业外交官,而是在飞利浦广播公司工作的商人,于6月被调任至领事馆。)
这份文件忽略了一个关键细节:美国大屠杀纪念馆在其网站上解释说,进入库拉索岛和其他荷兰领土“是殖民地总督的特权,而他们很少批准”。荷兰大使和领事“为了应对身边的人道危机,签发了这些文件,这些文件除了一个目的——帮助难民逃离立陶宛——之外,毫无用处。”
这就是杉原发挥作用的地方。要签发允许持有人途经苏联和日本前往另一个国家的过境签证,领事需要难民有一个确定的最终目的地。库拉索岛许可持有者的文件满足了这一要求,即使难民们实际上并不打算在这块荷兰殖民地定居。
尽管杉原从未见过他们,但荷兰代表的变通办法加速了对日本过境签证的需求。对于那些逃离立陶宛的人来说,他的签证是这个逃生链条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没有人会注意我们,”苏珊·布鲁曼在1999年的一次口述历史访谈中回忆道,德国入侵她的祖国波兰时她19岁。“没有人想要我们……我们绝望了,彻底绝望了。我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我们成了没有土地、无人可求助的民族。然后,我们听说了杉原千亩。”
1940年7月18日凌晨,杉原一家听到位于日本领事馆二楼的家门外传来喊叫声。他们向外望去,看到人群正在聚集。
杉原请聚集的人群派几名代表进来代为陈述。人群选出的五名男子恳求领事批准他们安全通过日本,因为不这么做的下场将是在纳粹手中遭受监禁和死亡。杉原回应说,要为如此庞大的人群签发过境签证,他需要向东京请示。这个请求需要几天时间讨论,其成功与否取决于日本、德国和意大利之间的联盟谈判。
安妮·赤堀在她2005年为杉原撰写的传记中写道:“他非常确定(东京)绝不会允许他做任何可能危及待定协议的事情。”
杉原的妻子幸子后来回忆说:“看着外面,我们为他们感到非常悲伤。”“他们衣衫褴褛,泪流满面,人群中的妇女在哭泣……我们知道,如果他们被抓住,很可能会被杀害。”
杉原在电报中辩称应出于人道主义原因批准签证,但在几轮电报往来后,东京以大批难民涌入会带来公共安全问题为由,两次拒绝了领事的请求。
“现在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杉原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为这个决定而痛苦挣扎,作为一名在立陶宛的孤身外交官,即将与总部进一步隔绝,他知道如果一意孤行签发签证,可能会因违抗命令而受到惩罚。
最终,杉原无法对眼前的绝望视而不见。正如他在回忆录中所反思的,他“得出的结论是,人道主义和博爱精神应放在首位。”
一旦下定决心,杉原便以飞快的速度工作,目标是每天签发200到300张签证。他不停地写,直到双手抽筋,甚至不吃饭来处理更多的签证,而他的家人则在收拾行装,准备按苏联人的命令离开考纳斯。幸子在1995年说:“我丈夫违抗政府命令签发那些签证,是因为他遵循了自己的良心。”
1940年夏天,卡姆希和她的姐姐在几天里数次站在日本领事馆外排着长队,希望能进去。当她们最终挤上拥挤的楼梯时,姐妹俩向杉原恳求,告诉他她们的母亲没有证件,父亲也已去世。
“他非常同情地看着我们,然后就盖了章,当场给了我们签证,”卡姆希在1999年回忆道。“我和姐姐激动得无法自已,开始哭泣,用波兰语不停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他只是举起手,好像在说‘没关系’。就这样,我们走出了房间。”
对于那些在1940年夏天从杉原那里获得签证的人来说,生与死的界限就在于一张薄薄的纸,一个官方印章,它让他们能够穿越苏联的西伯利亚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然后再前往日本的港口。
杉原因巨大的付出而筋疲力尽,健康状况也受到影响,但他一直签发签证,直到1940年9月初,他和家人动身前往当时已在德国控制下的布拉格前不久。在前往柯尼斯堡(现俄罗斯加里宁格勒)然后是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之前,他关闭了领事馆。
1940年9月27日,日本与德国和意大利签署了《三国同盟条约》,战时联盟的平衡再次发生变化,轴心国就此形成,也使德国与苏联的互不侵犯条约实质上作废。1941年6月22日,纳粹发动“巴巴罗萨行动”,入侵苏联。
两天后的6月24日,纳粹抵达考纳斯。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德国士兵、立陶宛民族主义者和反苏准军事部队在该市杀害了数千名犹太人。到8月中旬,纳粹将剩余的犹太人封锁在考纳斯隔都,并将其用作强迫劳动场所。在大屠杀期间,纳粹及其合作者杀害了立陶宛约90%的犹太人口——这是欧洲死亡率最高的地区之一。具体到考纳斯,居住在该市的大约3.5万到4万名犹太人中,只有2000人幸存。
许多获得杉原过境签证的难民前往日本城市神户,那里是逃离大屠杀者的一个中转站。在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前的几个月里,日本政府强迫这些人中的大部分继续前往上海。当时上海已经收留了约17000名在1930年代为逃离迫害而来的德国和奥地利犹太人。在这座日控中国城市里,犹太人的生活条件拥挤而破旧,但许多抵达上海的人最终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
历史学家坂本说,上海是一个“比小说还离奇的漏洞,人们可以逃到那里,因为去那里不需要目的地签证”。“要离开欧洲,很多时候都卡在繁琐的文书手续上……上海由于是一个(对外国商人开放的)通商口岸,非常国际化,允许人们进入。”
米尔经学院是一所顶尖的犹太教育机构,曾短暂设在立陶宛,它是唯一一所在战争中完整幸存下来的东欧同类学校。多亏杉原向其学生签发了签证,该学院得以在上海流亡期间继续运作。
其他找到通往上海之路的难民中还有伯纳德·萨洛蒙,他在战争余下的时间里在印度担任会计师。伯纳德的儿子里克说:“若非杉原的义举,我就不会在这里,正如我儿子(马克)所说,他也不会存在。”他指着自己的孙辈——伯纳德的曾孙辈——说,这就是生命链条的延续。
战争结束时,杉原一家驻扎在布加勒斯特,被战胜国苏联监禁了一年多。1947年,他们终于得以返回日本,但苦难却变成了悲痛——他们七年前在考纳斯出生的小儿子春生因白血病去世。
杉原回到外务省,希望能获得新的派任,但却被要求签署一封辞职信,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伸生说:“他没有问原因,只是签了字就离开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违抗了不准签发签证的命令。”
尽管被解职,幸子后来说她的丈夫“从未后悔他所做的一切”。
据伸生说,杉原到处找工作,曾在横滨港当过工人,当过店主,还为日本国家广播公司NHK做过俄语翻译。20世纪60年代初,他接受了一家莫斯科贸易公司的工作,一直在那里工作到70年代中期,期间定期回家探亲——包括1968年夏天尼什里找到他的时候。
几十年来,杉原一直不知道他通过签发签证帮助过的人们的命运,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到达了目的地。他只能猜测有少数人成功了,而那些被他违抗官方命令的行为所拯救的人们,也不确定该如何感谢他。在与尼什里的重逢中,杉原终于得知,他帮助过的大多数难民都幸存了下来。
在1968年初次会面后的第二年,杉原同意访问以色列,当时伸生正在那里上大学。在以色列,他会见了时任宗教事务部长的佐拉·瓦尔哈夫蒂格,后者正是1940年7月被选为与他会面的五名代表之一。杉原对自己所做之事几乎不提,似乎不求关注。伸生回忆说,当他问父亲为何要帮助犹太难民时,父亲回答说:“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同情他们——仅此而已。”“他了解当时犹太人的处境。”
布鲁曼在她的口述历史访谈中说:“杉原是我们的救世主。”她的兄弟姐妹和父母都在战争中丧生。“我们对他从未有过别的看法。但问题是,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1985年”,杉原的战时英雄事迹才得到更广泛的认可,“我们才知道他的名字。”
一些杉原签证的获得者从未知道他的身份。正如一位幸存者的女儿在2019年纽约的一场活动中告诉伸生的那样:“我父亲谈到过您的父亲,谈到他获得的那张签证。他总是在想,‘我该如何感谢这个人?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他。’所以我想借此机会……感谢您让我们的家庭得以存在。”超过150人排队分享类似的故事,其中包括一些童年时亲手接过签证的人。
1984年,以色列大屠杀纪念组织亚德·瓦谢姆授予杉原“国际义人”称号,使他成为唯一获此殊荣的日本公民,该称号旨在表彰在大屠杀期间拯救犹太人的个人。幸子代表病重的丈夫出席了颁奖典礼。杉原于1986年去世,享年86岁。
卡姆希在她的口述历史访谈中感慨道:“如果不是杉原先生在那里,做了如此高尚、无私的事情,给我和姐姐以及其他许多人签发了签证,我们谁都不会活到今天。”“我们都会成为大屠杀的一部分。”